24
由於熬了夜,夏中天一直酣睡著,直到鬧鐘把他喚醒。睜眼一看,已是上午九點了。
此時,由於掛著遮光窗帘的緣故,黑得像暗室的房間內,依稀可見書架上擺放著普利策新聞獲獎作品和舒倫堡的《鬥智》以及《間諜戰》、《第五縱隊》—類的書籍。工作台上,放置著奔騰Ⅳ計算機和最新款的伺服器,在碼放著各種高檔鏡頭的照相機櫃一邊,掛著一串串沖洗的膠片。
他翻身爬起,胡亂擦了把臉,很快來到桌案前,打亮了長柄熒光燈,開始加工那天晚上從派出所拍來的照片。
光線晦暗,照片中盛利婭的鏡頭顯得有些模糊,有她酒後花容凌亂的特寫:斜躺著的,半裸的,還有熟睡時春光乍泄的鏡頭。他搖搖頭,覺得不理想,又找來一盤三級片子,在錄放機上回放至一處畫面上定格,輸入計算機。在顯示屏上,他把盛利婭半卧姿照片的頭部切換下來,嵌人三級片女人脖頸上,又如法炮製,把畫面上男人的頭換成了曲江河的。反覆精修了幾遍,嘴角上才溢出幾分得意。關於這些照片,孟船生已經向他催要多次。
緊接著,他開啟電腦上網,打開了另一個用戶的電子郵箱,隨著鍵盤的敲擊,他發現對方的郵箱中有了一件新存的郵件。隨著命令的鍵入,屏幕上出現了下面一段文字:
巨區長,過得還好吧?
我是趙明亮的一個親戚,他有幸交上了你這個朋友,可謂洪福齊天,一家人都被你送上了天堂,你卻活得很滋潤。
你不用擔心,我已經處理完了趙家的後事,但所需費用你必須承擔。
人必有信,我不願逢官,你也須識時務。首批付款捌萬元,付款方式可按密碼所示再打開文件夾中的加密文件即可。管好你的嘴,切記。
他像發現獵物一樣興奮起來。他要親眼目睹一下,這位遭受敲詐的縣級幹部將要做出何種回應來。
不一會兒,夏中天悠哉游哉地出了門,走向市中心的一個郵局。郵局左側,設有一個很大的讀報欄,那裡站著不少人在看報。
讀報人中有一個高個子老人,老人穿一套時下流行的黑底暗花唐裝,一頭短刺花白頭髮,腰板挺直,腋下緊夾著一個磨得幾乎發白的人造革文件包,包內顯得鼓鼓囊囊,像是揣著什麼寶貝。他正盯著《法制日報》觀看,架在鼻樑上的老花鏡,一邊有鏡子腿兒,另一邊用一根線繩勒著。
「這位老先生今兒打算到哪兒上訪啊,又要告誰呀?」夏中天在對方身後冷冷地問道。
老人吃了一驚,慢慢轉問身,看清了來人,便咧開大嘴,不同地回答:「你這金島文痞,滄海名記(妓),今兒也出窩了。」
「今天是新任公安局長親自出面的局長接待日,你『老天爺』該找她反映問題呀。」夏中天從不放過煽風點火的機會。
「那才叫仰八腳放焰火——等著挨刺哩,誰不知道她和市長是一家人,—個被窩裡睡覺,一個褲筒里放屁,把這材料給你一轉,就怕又轉到那些糟官手裡,叫你不死也脫層皮,我才不上這個當,還是宋世傑告狀——走著說。」老人說著斜了他一眼問,「你這無利不早起的主兒,今兒到哪浪擺去啊?」
「聽說自然保護區野豬成群,還出了野人,我去采採風。說不定弄出個獨家新聞來。」
「我看你是沒事就靠揭窮人的瘡疤掙錢花,也真成『雞』了。你看哪,這有一條消息:上面的欽差真的來了嘿,王八蛋們橫行不了幾天啦。」老人興奮得滿面紅光,說話時聲洪音朗,透著濃郁的鄉土氣。
那張報的報眼上果然登有一條醒目的標題:中央政法委為推動打黑除惡鬥爭,已派出五路督辦組赴有關省區指導工作。
夏中天看完後搖搖頭,有些不以為然。「『老天爺』,我說你這告狀專業戶該總結總結經驗了,難道不懂得這『天高皇帝遠,縣官不如現管』的道理?滄海的事終究還得靠滄海辦,你還是得找當地,要是他們還是像過去一樣拖著不辦,你再攔轎喊冤也不遲嘛。」
「我才不信你這套鬼話,」老人把頭搖得像撥浪鼓,差點把鼻子上架的花鏡甩了出去,「就沖你們父子倆,一個給孟船生開綠燈,一個吹喇叭抬轎子,我死在滄海也打不贏官司!告訴你小子,我是猜透了你家老爺子的心思。配—個自己家門兒里的公安局長,遇事來個八級和泥工全抹平了,就能睡安穩覺了。想得倒美!我偏要把這天給你捅個窟窿,這就找省委書記隆萬民去,他要是也捂著,我就告御狀,我就不信這金島還不是共產黨天下啦!」
老人的手機響起來,只見他從上衣口袋拎出掛著線繩的機子,大聲喊道:「我是耿民,你把車子開過來,對,就在郵電局門口,快啊。」
遠遠地,老爺子預定的紅色夏利車開過來。夏中天看清了,駕車的竟是上次拉他去大船的陳春鳳。
耿民上了車,陳春鳳頭也不回地問道,「民叔,今天是上人大呀,還是公檢法,是省高院哪還是市中院?」
耿民說:「你就是我的輪子,管我上哪,給你銀子就是了。怎麼也成了個包打聽?我倒是要問問你,你當家的傷好了嗎,哎,要沒有傷筋動骨,別老賴在醫院,要是不照規矩來,你老叔可要干預這事嘍。注意紅燈,左拐,咱上省城。」
陳春鳳在十字路口剎了車,從後視鏡中看著耿民說:「甭提煩心事行不,我的天爺,羅海我是不打算和他過了。」
耿民問:「他要是欺負你,俺可幫你打官司,還是老規矩,婦女老幼分文不取,為討公理,包打到底。我這輩子就看不得老實人受欺負,一無權勢,二沒錢,咱不管誰管?可話說回來,像上次你男人那場官司我一直沒鬧明白,就不能幫著你爬堂。你可甭記恨我!」
「民叔,滄海市老百姓誰不知道你是有名的鐵嘴,可當官的卻叫你告狀專業戶。我得提醒老叔一句,官大一級壓死人,你是個平頭百姓,雖說為了討公道,可說不定得罪了誰,暗地裡有人砸悶磚,可真要當心哩。」前方彎道,陳春鳳攥穩了方向盤。
「閨女,你打聽打聽,你民叔一輩子怕過誰,啥苦啥罪沒有受過?『文革』時挨過整,賣過十年豆腐,討飯告狀,跑了28趟皇城北京,102次的省城東昌,滄海市的大大小小機關的門檻兒都叫我踢爛了。為跑我這冤案,蹲在人家屋檐下度日,躲在水泥筒里避警察,冷的時候渾身打哆嗦,熱天光著膀子睡在報紙上過夜,為告狀我苦學,成了律師。我是斗大的,不是嚇大的。你民叔兒女大了,一無牽掛,連遺體都立遺囑,捐給了國家,難道還怕黑幫害我?我不放心的,倒是你那口子,有時間我得跟他聊聊。」
透過後視鏡,陳春鳳看見老人從破公文包中掏出一個髒兮兮的小筆記本,用手指蘸了嘴上的唾沫,一頁頁翻看查找著什麼,然後向陳春鳳吩咐進省城後的線路。原來那是耿民的「聯絡圖」,上面密密麻麻記著不少人的住址、電話號碼。只聽耿民連續打了幾個電話之後,不再說話,兀自呼呼嚕嚕在后座上大睡起來。
進入省城收費站,耿民醒了,指揮著陳春鳳向繞城高速路上開,轉眼來到一座大的蔬菜批發市場,裡邊叫賣聲和討價聲喧囂鼎沸。耿民讓車停在菜市場邊,隨手換了些零錢,掖在口袋裡,喊了陳春鳳存了車跟他走。
走下過街天橋,來到一幢大樓的背後,這裡和光怪陸離的大街簡直是兩個世界:一片低矮的破磚房在大樓的陰影之中顯得十分昏暗,污水順著牆壁上灰綠色的青苔往下淌,在地下形成大小不等的水窪;一群滿臉污垢、穿著不同鞋襪的孩子追著一隻癩皮狗打,那隻狗驚恐萬狀地躥進了一片簡易的棚戶房,發出負痛的嗚咽聲。只見用廢鐵皮、油毛氈搭建的窩棚里,堆滿了廢舊報紙、塑料桶、酒瓶和易拉罐。幾個臟孩子見耿民過來,都扔了手中的棍子,喊著爺爺撲過來,耿民一人給了十元錢,扯著一個稍大一點的孩子的手,走進了低矮的房子中間。
陳春鳳注意到:因為大樓遮住了這一帶的陽光,房間里白天還亮著燈,幾個人正在把撿來的破爛分裝,見耿民進來,都圍攏來,一邊抖落掉身上的塵土,忙著把耿民讓在房子中間的一個露出敗絮的沙發上。陳春鳳這時才看清楚,這是一間四角漏光的破庫房,房內擺著城裡人丟棄的破舊傢具,一張破席夢思床墊下邊是用磚頭砌成的床腿,緊靠牆的是張三條腿的桌子,上面擺放著一台黑白破電視機。
「我這個當村長的對不起你們大家,叫你們在這兒遭罪了。」耿民用內疚的語氣說,一邊給屋子裡的人發煙。
坐在對面的一個又黑又瘦的中年人接道:「民叔你不要這樣說,這撿破爛還行,總比在家裡咽礦渣喝汞水強。」
耿民聽廣若有所思地問:「紅霞她媽呢,我怎麼沒看見?」
旁邊一個扯著孩子的婦女說:「今天一大早又去省高院了,孩子一死,她的精神病又犯了,看見過路一個孩子像她紅霞的,就追了出去,俺們好不容易才把她勸回來,這不,又瘋瘋癲癲拿上狀子到市裡去了。」
陳春鳳早就聽說,紅霞是大猇峪一個十歲出頭的小姑娘,幾年前因為和礦上的矛盾自殺身亡。
「這官司現時有希望了,」耿民見屋內又進來幾個人,便壓低了聲音說,「高院的劉法官正在受理,這人是個好人,對鑫發幾家金礦侵佔咱可耕地的事兒非常同情,說土地是農民的命根子,佔了地就必須賠償,到頭來還得政府想辦法解決,不能讓咱拿著土地證的農民沒有地種。我已經找了一個筆頭子很厲害的記者寫份內參捅上去,讓上面頭頭重視了批給下邊辦。」
「誰都不惹人哩。」黑瘦的中年人接道,「開始區政府、鄉政府都說要解決,可架不住幾家礦主本田雅閣一送,他們的嘴也讓人堵上了。這幾年市裡批示還少嗎?不說不辦,就給你拖,把你小的拖大,大的拖老,老的拖死,最後不了了之。為啥要拖,還不是怕得罪老大,丟了烏紗。」
「除草挖根,扳倒樹才能逮老鴰。」耿民從口袋裡掏出花鏡戴上,從包里取出疊得整整齊齊的報紙一字排列,擺在地上,指著《法制日報》和《人民公安報》、《檢察日報》、《人民法院報》幾家報紙讓大家看。只見上面都用黑筆標出了方框,有的地方還用紅筆畫了粗粗的橫杠子。
「我說這次希望比哪一次都大,現如今中央號令全國打黑除惡,只要挖出了黑根子,咱們的官司就贏了。今兒我就是為這事來的,聽說中央政法委已經派了五路督辦大員到各省督戰。」耿民很是神秘,停頓下來看了一遍周圍人的臉。
「你們知道這督辦是什麼意思,這是欽差大臣,是八府巡按,到省里來就要找打黑辦公室,我估摸這是個大好時機,找你們來把材料再核實一下,蓋上手印,我要直闖他們的駐地攔轎喊冤,代咱金島百姓做一回宋世傑。」耿民說著從包內拿出了印盒和告狀材料。
周闈的十幾個人全都興奮地圍攏過來,一個個用黑而粗糙的手寫上歪歪扭扭的名字,摁上了血紅的指印。
剛才那個中年漢子這時隨手從桌子底下拎出一袋子紅薯遞給了耿民,耿民想了想,讓陳春鳳幫他拎到車上去,隨手從文件包里掏出一沓鈔票,放在了破桌子上說:「水淺魚相聚,大伙兒堅持一下,咱們的地會爭取回來的,官司也會打贏的。快過年啦,我帶的錢也不多,算給孩子們個零花錢,吃個麥當勞肯德基,買身新衣裳,算是俺們全家和村裡鄉親的一點心意。」說完,夾起文件包,像幹部似的和人們一一握手,大步流星地走出門外。
25
今天一上班,金島區區長巨宏奇按照習慣先打開計算機,在網上瀏覽一番,發現電子郵箱中有信件,便打開來看,立刻便像中了一排子彈一樣癱軟在椅背上。
巨宏奇屏住呼吸,拚命想壓抑住狂跳不已的心臟,在懼怕和狐疑之中,又打開了第二個電子函件。這是一張他和趙明亮一家人吃飯的照片,畫面上的趙明亮顯得憂心忡忡,他卻在開懷大笑。他不敢再看下去。這是趙明亮一家臨去省城那天中午,由他在飯店請客餞行的場面。事後他才知道,也正是在他們吃飯的時候,有人在藍鳥車上做了手腳。趙明亮本是受他巨宏奇的委託,到省里找一位有影響的領導說項,順便帶上女兒讓那位領導幫助安排工作。可這一去就再也沒有回來。
臨走,他不知為什麼還向自己要了曲江河的保密電話!
關了電腦,但腦子卻全然被車禍的可怕情景佔據了。
整整一個上午,巨宏奇都坐立不安,所有的電話拒接,不停地在辦公室打轉。十點鐘,他按捺不住,又打開電腦,又一封郵件赫然人目:
你不要再猶豫,不然這張照片連同其它證據我會交給警方,等他們找你的時候,後悔就晚了。
下邊注著付款方式:
用你的義大利黑色手提袋如數裝上現款,下午二時到市內星海公園梅花塢東角排椅處,把提袋掛在左手椅角上即走,你不要耍花招,那裡有守護者。
這簡直是個幽靈!就連自己在羅馬花500美元買的真皮手提袋也了如指掌,當然,包括自己的存款,因為這八萬元恰是他用化名身份證存入銀行的第一筆受賄贓款。
說句公正話,巨宏奇開始根本沒有想到要做貪官。七年前他從滄海市經貿委調至金島開發區當常務副區長時,兩袖清風,被公認為是金島開發區廉潔苦幹的青年幹部。他深入礦區搞調研,大刀闊斧取締濫采濫挖的個體金礦;一舉搗毀非法採礦窩點,整治礦霸,穩定了礦山局面,使金島的黃金生產一躍成為全省的支柱產業。巨宏奇早就聽說金島毀幹部,有些人就倒在黃金的巨大誘惑之中。他為此專門讓人寫了一副對聯,掛在家中,時刻警醒自己:
能吏尋常見,公廉第一難。
為拒禮他從來不在家中說工作。據說有一個老幹部想試探巨宏奇的清廉,讓人送來一箱無公害蔬菜,送菜的進不了門,只好放在門外,直到霉爛也沒人動它。過節親朋好友來送煙酒,他都以等價的物品作為回禮讓人帶走。家裡人坐公家車按公里數給汽油錢,就是區里分給的盆花,他也照付現款。可是禍患常積於忽微,一失足造成千古恨。對巨宏奇來說,自己幾十年的清明就毀在大猇峪村金礦透水事故發生的那天晚上。確切地講,六年前的一念之差,使自己和魔鬼達成了一樁交易。從那天起,他就被人牢牢地套住,綁在了同一台戰車上。他不甘心,時時企圖掙扎擺脫,可如同一塊白布,一旦染黑,想漂白就不那麼容易了。
腦子裡雖然倒海翻江地想著,巨宏奇還是行動起來,他要竭力補住這個缺口,而且做到人不知鬼不覺。他計算了一下時間,電話通知了礦管局長黃金漢,讓他把原定下午的礦山整頓會議提到上午10點半。會後飯畢,便搭計程車到銀行取了錢,用預先準備的塑料袋分裝成四包,裝入自己常用的黑提袋,在星海公園處下了車。他在門口前後觀察,視野中確實沒有可疑跡象,這才戴上一頂遮陽帽,低低地壓在眉心,將一副寬大的墨鏡掩住半個臉,像位旅遊者的模樣,買票進了公園。
由於不是周末,遊園的人很少。到了一點五十分,他沿著鵝卵石鋪成的小徑,來到了梅花塢。園內寥無人跡,只聽得見鳥兒的啾鳴聲,向東北角的排椅上偷眼看時,只見有一條狗拴在椅角旁的大樹上,那狗渾身黑如漆炭,無一根雜毛,看來是一條價格不菲的名犬。走近時,那隻狗便支起令箭似的耳朵,狺狺地狂叫,用利爪扒著地面,似乎要隨時撲咬過來。使他稍稍放心的是,那犬脖子上套著鎖鏈,儘管齜牙狂吠,但無法靠近椅子的左角。
巨宏奇屏住呼吸,躡手躡腳走過去,很快地把提包掛在椅角上,那條犬又狂怒地躍起身,幾乎掙脫了鏈子,差一點咬住了他的褲腿。幾乎在同一時刻,巨宏奇突然聽到了一聲爆烈的槍響,那條狗立馬停止了吼叫,腦袋被打得開了瓢,血和腦漿幾乎迸濺到了他的身上。他下意識地伏了身子,急忙蹲在那裡。
緊接著,他回過神來,像彈簧一樣躍起,沒命地奔跑。他千萬不能死在這個鬼地方,特別是和自己提來的八萬現金躺在一起!慌亂之中,他的那頂遮陽帽也拋在了地上。
等他在許多孩子玩耍的冬青樹牆邊停住,才意外發現自己竟沒有太大危險。停了片刻,他抑住內心的狂跳,重又返回了梅花塢。掛在椅角上的錢袋早已不翼而飛,死狗也不見了,地上竟連血跡也蕩然無存,只有自己的帽子。樹上的鳥兒在怒放的梅叢中上下翩飛,嘰嘰喳喳地鳴叫著,周圍寂靜得可怕。
他只能作出這樣的判斷:有人正在暗中掌控著他,既要敲詐他的錢,又能隨時取他的性命。這也是一種可怕的暗喻:如果自己像狗一樣向人胡咬,就會遭到與這條名貴犬同樣的下場!
他被這再明白不過的警告嚇得心膽倶裂了,因為他猛然意識到了是誰在操縱著這一切——而且是為了什麼。
驚魂甫定,他想到了報案,因為對方太囂張了,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敲詐一個縣級幹部;但對方又實在太狡詐了,一切都做得了無痕迹,並且緊緊地攥住足以使他致命的把柄!在這雙重的威懾下,他只能選擇生存。他開始拎起掉落的帽子,壓低了身子,急速地在樹叢中跑,很快接近了公園大門,用帽子扣住大半個臉,招手叫了一輛計程車。
這一切,都映入了夏中天的眼帘。
26
耿民吃了一碗燴菜泡饃,吃得滿頭大汗,頓時有了精神。他走出飯館,鬆了松腰帶,從文件包里拿出十年前他的政協委員證,裝進上衣口袋。現在他決心要闖一闖省委辦公樓。
昨天,他從撿破爛的那群村民的住處出來,就直接到了老書記周正超那裡,想打聽一下中央督辦組的行蹤。周正超在金島任過職,又當過滄海市的市委書記,現在是省人大副主任,他家成了耿民進省城的落腳之地。耿民拎著半袋子紅薯敲開周家的大門,老太太熱情地招待了他,說不巧老周視察去了,接下去幫著耿民跟省政法委打電話,得知督辦組的同志到了外地,很晚才能返回。耿民心裡有了底,就辭謝了老太太的挽留,自己跑到車站附近的小旅社睡了一宿,天一亮就踅到了省委附近。
省委的大門煌煌大氣,正是上班的點兒,一輛輛黑色轎車緩緩而入。耿民心裡有些發怵,因為他看到大門一邊的信訪接待室,已經阻攔不少上訪人員,有站著的,坐著的,蹲著的,還有半躺著的殘疾人。幾個工作人員正招呼他們走進屋裡去。
細看這些人他大都認識,個別還有被稱作「纏訪戶」的。有不少人來自下邊的縣鄉,多是反映基層辦案不公,或者幹部作風惡劣的問題。他們往往會無休止地哭訴,一遍又一遍地敘述著冤情,並且始終堅信,越到上面就越有青天大老爺,能幫助他們伸冤解困。對一些基層幹部他們總是信不過的,指名道姓地謾罵,發泄著他們的憤懣和不平。慢慢的這些人中間便出現了掮客,有的是因為多次重訪熟諳法律條文,可以不假思索地給人提出極為老到的司法建議;有的專門提供各類信息,只要交付些費用,人們就可以在這裡得到省領導和公檢法三長的精確住址。當然,這是他們費盡千辛萬苦才打探到的,為了摸清一個官員的住址,他們甚至採取僱人接力的辦法,從省委大院跟蹤車輛,在必經之路的巷口處安插眼線,然後特工似的逐巷口地接替跟進,直到看著領導在院門下車,這也是能夠直接跪見首長,或者能獲得他們親筆批示的絕好機會。
耿民和一般的上訪者不同,這不僅在於他出眾的辯才,更在於幾十年風風雨雨積累起來的上訪經驗。憑著這些,他知道該什麼時候找和怎麼找,更知道該找誰,用什麼說法。用時髦的說法,他就屬於鄉間的那種民意代表。他今天穿戴整齊,還戴了一頂時興的瓜秧帽,帽檐低低地壓在額頭上,左上衣口袋內插著一支價格不菲的鋼筆。他夾著包,挺膛凸肚向大門裡走,但哨兵還是揚起了一隻手,示意老爺子到門口接待室登記。耿民微笑解釋,說已經和領導約好了,哨兵年輕,一臉嚴肅,根本無法通融,喝令他退在一邊,給身後的汽車讓道。
猛然,他和門口一個穿便服的小夥子打了個照面,覺得很是眼熟。原來是他去年開省人大會時打過交道的一個武警班長、滄海老鄉。
「耿大爺,你又來幹什麼來了?」小夥子關切地問。
「上回我來反映的問題一直解決不了,根子還在黑惡勢力,我有重要情況向中央來的督辦組反映。你是流動哨,肯定知道省政法委的領導今天到了哪裡。」
「省委的客人一般安排在人民大廈,你可以到那裡問一問。」
人民大廈距省委不遠,十分鐘不到,他已經走了進去。正在用吸塵器打掃衛生的女服務員謙和地向他問道:「你是參加會的吧?」耿民微微點頭,「他們在幾樓?」
「可能在407房。」
他走向407房門,決計敲門,卻無人應答。耿民明白,不是參會的人員,裡邊是不會給開門的。他想了想,便從文件袋裡掏出一個信封,把那張印有中央督辦組檢查嚴打整治工作的報紙疊好裝進去,然後弓下身子,將信封從門縫向里塞,塞得剩下三分之一,就蹲在地上觀察。
那封信被柚動了,耿民站起身,開始使勁兒敲門,門終於開了,是一個面目清秀的女同志,留著運動式短髮,顯得很精幹。她問他找誰。
耿民此時已聽到套間里的說話聲,他突然大著嗓門嚷道:「我叫耿民,有重大情況向中央打黑辦反映!」女同志顯然是怕他干擾了會議,跨出來一步說,「大爺,咱們先到隔壁房間說說。」並用手扶著他的胳膊很堅決地向外推,不料耿民的聲音反倒更大了:「我只找中央打黑辦的同志,別人誰也不說,誰是打黑辦的,能不能見見我這個老基本群眾?!」
耿民一喊,倒真把套間里的人驚動了,很快走出來一位老同志,瘦瘦的,頭髮黑白參半,精神矍鑠,他上下打量一下耿民說,老同志,我是打黑辦的,叫忠良,我們正在開會,能不能等一下再說。耿民表情有些古怪地點了點頭。又飛快地從包內掏出一沓材料,雙手托住,猛然將單腿跪下,眼淚突然從滿是皺褶的眼皮下湧出。
「救救金島吧,我可算找到你們了,金島又回到解放前了。為了俺幾萬老百姓,我耿民給你們作揖了,作揖了!」說完一個勁兒彎腰鞠躬,嗚嗚地放聲大哭起來。
哭聲驚動了套間內所有開會的人,大家紛紛走了出來,省政法委書記加毅飛攙扶起耿民。
忠良說:「老耿同志,來吧,你就跟大家說說你要反映的情況,我們的會先暫停一會兒。」
耿民被請進了套間,他把要反映的問題敘述了一遍。忠良驚異地發現,老人所說的內容竟與材料上的一字不差,簡直是倒背如流。
「這樣嚴重的問題,過去反映過嗎?」剛才開門的那位女同志插問。
「嗐——這金島的事情就是馬蜂窩,躲還躲不及,誰敢捅哇,一到市裡就給壓下來了,他們上上下下連成了氣,就是拖著不辦,已經六年了,光省里領導就不知道批示了多少次……」
「你向當地公安機關反映過嗎?」加毅飛是省委常委,也是從外地剛調到省里的幹部,他對耿民說的情況顯然感到很震驚,急切地問道。
耿民長長地吁出一口氣來說:「新來的公安局長和孟船生是吃一個娘奶長大的姐弟倆,她的男人劉玉堂和孟船生打得火熱,區長巨宏奇和孟船生更是穿的連襠褲子。金島這些年被他們一手遮天,沒了王法。黑得殺人犯能當警察,犯罪頭兒一抹拉臉成了鄉書記。」
屋子裡的空氣似乎凝固起來。加毅飛低沉的聲音穿透了靜寂:「耿民同志,你反映的問題是很嚴重的,能不能拿出證據來說明這些事實。」
耿民說當然有,他開始從那個鼓鼓囊囊的包里取材料。很快,攤在加毅飛面前的是一堆證言、原始書證和不少傷情活體照片。問耿民是誰拍照的,耿民說是自己拍的,這幾年當辯護人,深知取證的重要性,隨身他都帶著相機和微型錄音機。但耿民強調說,這些材料還屬於案件線索,不能作為法庭證據使用,需要司法機關去偵查。他最後還說,自己反映的問題,如有一句虛言,自己甘願受反坐,要是你們還是感到不好辦,我還要往上告。從省委書記一直到總書記。
忠良聽了以後笑了,但是絲毫沒有嘲諷之意,他接下去說,「這事按規矩還是屬地管理,歸加書記來辦。可是你老耿,仍然保留越級上告一級的權利,我們作為中央的辦事機構也隨時準備受理。」
「既是這樣,我還有一個請求。」耿民顯得有些執拗,不依不饒。
「哦,那你就說說看。」
「這一回搞動搞不動我說不準,可千萬不要把我的材料再往下轉,要是再轉下去,還不如在這裡就把我殺了。」耿民顯得有些激憤。
「有那麼嚴重嗎?」現在輪到忠良驚詫了。耿民剛要答話,被一直看材料的加毅飛接過了話茬。
「耿民同志,這恰恰是我要向你講的一件事。我來咱們省工作以後,也陸續收到不少反映金島問題的材料,也派人核實過,有些情況我們是掌握的,現在我最關心的是你的安全問題。《三國演義》上有個許褚,勇猛過人,光著膀子和人交戰,結果身上中了多處箭傷,他吃虧就在於打赤膊……」
「這位領導,哦,加書記,有句俗話叫越怕越有鬼,人大周主任說我是個天不收,地不留,閻王爺討嫌,小鬼不來勾魂的主兒。真正害怕的倒是他們,現在反腐敗就缺不怕死的二百五,我這話就是站在金島分局院子裡邊當面跟寒局長說過,也對黑幫頭子說過,我就是金島一個嚇不倒,整不怕,砸不扁的鐵殼老龜,立著坐著都是一條迎風不倒站著死的漢子,我就不信沒人收拾了他們,除非這裡不再是共產黨的天下!」
加毅飛點點頭看著耿民道:「儘管是這樣,也要留心。我現在跟你講的是第二個問題。就是要相信我們公安司法機關的大多數,當然,這裡肯定有害群之馬,我是說出水才看兩腿泥,包括我們省政法委、滄海市委市政府和各級政法機關,都要接受老百姓的檢驗,誰是英雄,誰是保護傘,最後要讓事實說話,讓你老耿和大傢伙兒評判、監督。可現在正是因為鬥爭的複雜性,每個政法幹部表達自己意願的方式也不一樣,可不能一棍子摑八家,懷疑一切啊。我現在給你介紹一位關鍵人物,她就是你們滄海市新任的公安局長,你們認識一下。」
耿民一下子傻了,原來是剛給他開門的那個女同志。
嚴鴿主動從座位上走過來,鄭重而不失友好地說:「耿老,咱們今天算正式認識啦,也從你的懷疑開始,讓上級和你共同評判我是不是個合格的公安局長。來吧,咱們找間房子,說說有關大猇峪案件的情況。」
27
聽完耿民的情況介紹,嚴鴿二話沒說,通知局裡給她調來一部民用牌照車,下午隨耿民進山。
耿民指路,嚴鴿親自駕駛北京吉普,很快駛進了金島大猇峪的山道。
坑窪不平的路面像剛剛經歷過戰爭,彈坑似的水窪積滿了乳白色的汞水,車子經過時能沒下大半個輪子,濺起半人高的水花;一股一股的淘金廢水像毒液一樣漫無目的地流淌、侵蝕、裂解著路基,又匯成渾濁的溪流,注入峪岔的河道里。迎面而來的卡車裝載著堆集如山的礦石,東搖西歪,活像一個個酩酊醉漢。嚴鴿注意到,在這最顛簸的路段上,有著不少老人和孩子在路邊守候著,他們背著簍子,提著掃把,等待車上的礦石掉落下來,便蜂擁而上,一掃而光。不遠的地方就有人在路邊收購礦石,偌大的白灰字標明著礦石的價格。
有人騎著馬從坡道下來,耿民說這就是馱金礦的馬幫。騎在馬背上的精壯漢子,個個裸露著被風吹日晒成紫紅色的皮膚,每人手中的韁繩都牽著身後的六七匹騾馬,每匹牲口脊背上都架著雙斗的礦石籮筐,牲畜們不停地噴著響鼻,渾身冒著霧狀的汗氣,頸下響著清脆的鈴聲。
峪道深處,道路兩邊全是灰白色的礦渣。綠樹的掩映和遮蓋下,隱約可見不少用紅磚壘起的簡易工棚,棚頂用石棉扎和油毛氈搭建。那就是挖金礦工們的居所。嚴鴿發現,這樣簡陋的生存環境里,竟也有髮廊、錄像放映室和歌舞廳,一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年輕女子出沒其間,成了礦渣與綠樹之中的一道風景。
間或有礦工從山頂上背礦下來,背簍中滿是礦石,由於頭上的安全帽壓得很低,只能見到他們乾瘦結實的脊背和腿部暴突的筋腱。他們隨身穿帶著三件物品:手電筒、膠靴和一把T形木棍,這根木棍一來用它探路,二來歇腳時用來支撐筐簍的底部,這樣不僅解乏,還不用卸肩,靠在山道或牆邊就可休息。耿民說,這些礦工要把礦石背到十幾里外的選場,在那裡,把礦石研磨加工成金精粉,然後再送煉金廠鑄冶金錠。一天下來礦工能掙上幾十元錢,可老闆們打上好的坑口,一天就可以有十幾萬元的進賬。這些礦工都是從外省貧困地區來的農民,有的在這裡已經打了十幾年工,掙的錢捨不得花寄回去養家糊口。遇到工傷死了人,賠上個萬兒千元就打發了。礦工們根本沒有人身保險,也不會跟礦上打官司。
嚴鴿注意地問,聽說幾年前礦上出了透水事故,有工人死在裡邊,有這麼回事嗎?耿民咽了口唾沫,半天沒有做聲。
眼前出現一座高約上百米的廢礦渣山,需仰頭才能看到山頂。耿民指著附近的一座舊木橋,從那裡就可以通向大猇峪村。嚴鴿下車觀察這座龐大無比的人造山丘,只見它像是被平切去頂部的金字塔,塔頂依稀可見有翻斗車正沿著軌道踟躕而行,當行駛到近處的頭頂時,翻斗突然傾斜,灰白色的礦渣便沿著斜坡滾落而下,揚起了飛瀑似的細沙,空氣中立刻瀰漫著一種嗆人的味道。這座巨型的金字塔的底部用木板遮攔,再夯上木樁固定,為的是控制它向四處擴展。但是越來越多的堆積物從高處一瀉而下,撐破了木板,廢礦渣便像泥石流一樣向河岸延伸,逐漸侵入了河道,部分沙灘已被礦渣堵塞。順著耿民的手指,嚴鴿這才看到,在廢渣山覆壓的邊緣,有幾家錯落參差的民宅,那片地方樹木明顯枯萎,枝葉焦黃,連雞鳴聲也顯得有氣無力,上百戶的村民就在這隨時可以傾塌的礦渣山下生活。
看到耿民立在村口橋邊,一個瘦骨嶙峋的老太太走了過來,她的身後跟著一個又低又矮的小男孩。嚴鴿注意到,這孩子皮膚黝黑,臉上遍是傷疤,一條腿還有些跛,像只小猴子似的躲在老人身後,怯生生地朝自己望。老太太一手拉著他,一手拎著掃帚,肩上挎著背簍,邊走邊朝耿民喊,「『老天爺』你又領人來,光打雷不下雨哩。」耿民說:「你不要亂說,這是省里派來的記者,要專門聽你『金掃帚』介紹真實情況呢。」老太太把掃帚急忙扔在背簍里說:「嘴片子磨明了,鞋底子跑爛了,頂啥用哩,二十多年了,村裡的地沒有了,人叫打跑了,螃蟹和魚都沒影了,我老婆子只有撿破爛拾礦石了。」
黑孩子跑過來,神色驚奇地看著車上的倒車鏡,照著自己在鏡子中有些變形的臉,嚴鴿過來抱起他,聽老太婆繼續嘮叨著:「你還是村長呢,村子都沒了,還要啥村長?一個村600畝地全讓金礦給吃了,現如今一人不到一分地。這可憐的大山掏空了,禍害留給老百姓,礦渣里有毒,一千年也不會再長樹,河裡的汞水婦女喝了不生孩子,牛喝了下軟胎,雞飲了不下蛋,村裡除了俺們這些棺材瓢子,年輕人都跑出去了,逃個活命吧。」
「為什麼不打官司呢?」
「咋不打官司,『老天爺』領著村民到處告狀爬堂,成了有名的『告狀專業戶』。」老太婆苦笑著,扯過了黑孩子,「連這孩子都知道法院的門朝哪兒。那年中央下了管咱鄉下人的文件,老天爺讓俺們家家帶上土地證,一人發一份有紅頭文件的報紙,報紙上印的就是這紅頭文件,從市裡上訪到省里,領導說這不得了,農民成了無業游民,是政府違法,要馬上解決,這又從省里批到市裡,市裡又批到區里,到區里就打了折扣,說財政要靠黃金吃飯,讓俺們服從大局,加上礦主們一給好處,他們也就不向著老百姓說話了,『老天爺』一氣之下就上了京城最高法院,打贏了官司,判賠償費900萬,一次性解決,可這筆錢又叫區里挪做了探礦使用,你說還讓不讓老百姓過活了?」看見掃金老太和外來人說話,村民們也三三兩兩慢慢聚攏過來。
嚴鴿說:「都是哪家金礦佔了咱們的地呢?」
「這個我一清二楚,」耿民介面道,「上說紀八十年代這裡允許國家集體個人一起開礦的時候,大猇峪一下子有二十幾家企業開礦,咱村裡還辦了一家鄉鎮金礦企業。現如今就剩下『一船兩山』了,這『一船』就是孟船生,兩山是赫連山、柯松山。這幾家大礦白天開採,晚上出渣,礦渣就倒在了地里,村裡人找到礦上,結果無人承認,慢慢就堆起了這座礦渣山,這土地呢也像蠶吃桑葉一樣給啃光了。」
嚴鴿順便問旁邊的農民家裡還有多少地,一個高個子農民說家裡有十六口人,只有三畝四分地了,並且發愁地說,柜子里只有20斤面,過了年就沒得吃了。一個婦女說,她家裡是五口人,地全被佔了,每月靠在城裡當工人的丈夫寄來150元過日子,孩子交不起學費,只好靠撿礦賣錢和給馬幫喂牲口過日子,全家現在有小半袋土豆,一缸酸菜。女人有些酸楚地補充道,現在礦也不敢撿,被礦上保安抓住了,男人挨打,女人罰洗衣裳,夏天就罰曬,冬天罰凍,還要在平房上跳迪斯科讓他們這幫龜孫子取樂。
「光是佔地還好了,」一個高個子農民接過話頭,「還打仗咧,這大猇峪那年就像日本鬼子進村一樣,百十個穿迷彩服的人包圍了村子,見了人就開槍,見東西就炸,連村東頭『馮老躲』家的布爾山羊也搶走了十幾隻。」
「這些情況公安機關立過案嗎?」嚴鴿注意問道。
「咋沒立過,查了一半就熄火了喲,狀子裡頭就有這起案子。」
「這些事情市裡領導都知道嗎?」嚴鴿知道丈夫主抓礦業生產,十分注意地問道,不想耿民反問道:「你是想聽真話呢,還是想聽假話。」
嚴鴿十分堅決地點頭說,當然要聽真話。
「真話說了不好聽,老少爺們兒先迴避一下,我給大記者說點醜話。」耿民揀塊大石頭坐了,把文件包放在一邊,指著一旁的小馬扎讓嚴鴿坐下。「市裡年年都下來幹部,可都是一頭扎到礦上,嫌貧愛富哩。就說劉市長,每年都來峪道里慰問孤老烈軍屬。村東老榮軍馮天運,抗美援朝打殘一條腿,一到春節前,見了小車進村就躲到房後掃金老太家,總是開了大門,遠遠瞅著劉市長一群人把慰問品放下,才偷偷回家。」
「這是為啥?」嚴鴿不禁驚異地問。
「這山裡人脾性你就不知道了,人越窮就怕丟人現眼唄。劉副市長來,後邊區里鄉里當官的跟一大群,還有拿長槍短炮的記者,圍著老漢兒,要他按編好的詞兒說,回去好上電視。他不願意跟著演戲,又想叫你把東西留下,就躲起來唄。時間長了,人們送他外號叫『馮老躲』。」
耿民粗中有細,他看嚴鴿聽得臉上有些掛不住,變了一下口氣說:「玉堂還算不賴的官兒,咱體諒當官兒的忙,可你要是真正體恤民情,救苦救貧,這大猇峪老百姓一次次到省上、市裡上訪,送到你門口的事兒你都不管,這下來蘸蒜似的一轉,您就算是關心群眾了?!鬼才信這一套!」
「老天爺,村裡出這麼大的事兒,這市長來了,你也該借這個機會向他當面討個公道嘛。」嚴鴿非常認真地質疑道。
「嗐,我說你這丫頭,真是個坐機關的書獃子,咋就鬧不明白呢,如今可不是當年的老八路工作隊,小車屁股後打狼似的跟了一群,連哪兒停車,哪裡吃飯,哪裡拉屎撒尿都有路線,防上訪人員就像防特務。領導就是想聽真話也沒人敢說。這一來一去就成了看好的、聽好的、吃好的、喝好的、最後感覺好的。可老百姓的問題越積越多,冤屈沒有人管。就說這小黑孩兒吧,他爹是外省來的井下採金工,大猇峪透水那天男人失蹤了,活不見人,死不見屍,女人神經了,可就苦了這孩子,整天睡羊圈,鑽山洞,上山采野果子吃……」
嚴鴿聽著,想把老人原話一句不漏地記下來,可怎麼也找不到隨身帶的小包,裡邊裝著她的筆記本和手機。
「一準是給這小兔崽子偷去了。」耿民急得立起身,指著掃金老太嚷嚷,「小黑蛋兒拿了記者的細軟,你還愣著等星星出齊呀,快回村找哇。」老頭子把兩手在大跨上拍得山響,嚇得掃金老太一溜小跑往村中趕去,耿民領著嚴鴿也進了村。
村口一家有個少婦打開院門潑水,見耿民和生人來,嚇得閃身就要關門,耿民喊道,怕個啥,又不找你。那女人才半掩著門站住了,不好意思地笑笑。耿民說,大猇峪血案發生的前一天,持槍歹徒是先敲開她家的門問路進村,打這以後整日價都不敢開門,魂兒都給嚇飛了。沿著村裡一路走去,耿民不斷給嚴鴿指點,哪塊牆上有彈孔,哪處是土雷殘留的彈坑,嚴鴿留意觀察,並向耿民問道,這次襲擊村子的目的是什麼,誰的指使。耿民卻裝作沒聽見,低頭朝前走,一直到了一處沒有住家的地方,耿民才回過頭,冷冷地說:「這就要問你的那個船生兄弟了。」
嚴鴿看得出來,直到現在,耿民還對她心存戒備,嚴鴿立在那裡不走了,她堅持要耿民告訴他全部的真相。
「那就恕我起碼言了。」耿民用力抹了抹自己滿嘴的硬胡茬,望著近處大猇峪黑黑的山影。
「俺這大猇峪原先可是山清水秀哇,自打那年發現了金礦,這裡就沒有消停過。十幾年間,幾十家坑口大魚吞小魚,小魚吃蝦米,除了國家礦山,現如今只剩下孟船生、赫連山和柯松山三家大戶。孟船生走的是上層,勢力最大,人稱二政府;赫連山敢打敢拼,網羅一幫打手外號『斧頭幫』;柯松山原來跟我干村辦廠,後來拉出來承包。他開919坑口一下子暴發了,就吸收村民入股。可這人有錢就學壞,養成了賭錢的壞毛病,人叫他『賭空山』。這三家大戶三足鼎立,相互競爭,把國企金礦擠得日子一天比一天難過。」耿民說得渾身燥熱,解開了扣鼻兒,提高了聲調:
「這最霸道的要數孟家甥舅倆合開的鑫發金礦,原來他們在大猇峪北麓,聽說南麓919礦出了狗頭金,就通過礦管局打通關節辦了手續,鑿通了大猇峪,從南麓出礦,還要在坑口建一個200噸礦石的選場,就地加工金精粉,這場址就選在俺們村。把村辦礦廠佔了一半不說,還要佔老百姓的二十多畝地。為了吃掉這塊地,他沒有少費心思。可幾次交涉都被我擋了回去,他們就串通了村裡的女婿趙明亮,讓邱社會兄弟帶人進村,開槍放炮,嚇唬村民遷廠讓地,把村辦金廠燒毀,打傷了十幾個人。事後,他們乘我帶人上訪告狀,又叫趙明亮那小子挨家挨戶找受傷的村民,花了幾百萬元『私了』。為了轉移你們公安局的注意力,第二天,邱社會兄弟還挑動赫連山、柯松山火併,直到他們爆破掘進,造成了大事故這才罷手。」
嚴鴿沒有料到,在大猇峪械鬥案之前竟還發生了這起連環案,緊接著追問:「當時的官司打贏了嗎?」
「贏了官司輸了地,還是敗給了孟船生。」耿民深深嘆了口氣,呼扇著衣襟。「孟船生買通礦管局長黃金漢,三天就辦下了征地手續,我拿著地契和他們打官司,高院法官讓俺們庭外調解。我和孟船生當場幹了一仗,是他先動的手,抽了我一巴掌,我踹了他一腳,罵他說,狗娘養的,我要是年輕十歲,早把你扔海里餵魚去了。後來主管院長找我談話,說官司不要打了,判巨輪集團賠償征地費用。我對院長說,錢先不要,靠你們執法部門我們打不過他,最後只有靠共產黨了。」
嚴鴿聽得陷入了沉思,孟船生的那張臉慢慢在心目中變了形。耿民見她如此認真,便把藏在內心多年的話全抖摟出來了。
「閨女,我信得過你,也算豁出去了。這地面上的事情我不說了,我要給你說的可是礦井下邊塌天的大事。」
耿民掃了一眼左右,確信無人,這才接著說下去:「這件事我沒有告訴忠良他們,就是苦於沒有證據。孟船生那一回透水事故,肯定是死了人的,因為這一炮打到了破碎帶上,那整個就是一個地下水庫大決口啊。幾年過去了,每到夏天,巷道里都能聞到臭味,可誰也沒有見過屍體,我想八成是把井下民工全悶進去了。」
「你有啥依據嗎?」嚴鴿再次聽到這個傳聞,不太情願相信。
「這些年我一直在操這個心,當時我讓人查了周圍所有的太平間和殯儀館,沒有發現民工的屍體。聽人說孟船生把遇難的民工家屬都拉到外地給的賠償,出了600多萬的『堵口費』,我花了大功夫,也沒有找到下家。可我熟悉的幾個外地民工打那以後,再也沒有見到過。」
「以後政府調查了嗎?」嚴鴿更關切的是劉玉堂對此事的態度。不想老爺子來了個搖頭大喘氣,話音里透著對女局長的不滿。
「你這閨女咋是從桃花源里來的呢?咱這兒的當官兒的可跟你是兩路人,出了這種事叫一捂二瞞三蓋上,若是報了真情,那還不捲鋪蓋回家呀。到這個時候他跟礦主就是抱成團兒的鐵哥們兒。那年我寫了一封舉報信給國務院,聽說總理御批叫下邊查,查來查去往上報,還是無一傷亡,反過來追查誰寫了這封信,說是無中生有,唯恐天下不亂!」耿民氣咻咻的。
「只可惜喲,我不是你,只是個律師,要是有你手裡的權力,我一個月不出,准能查他個水落石出。」耿民不愧是「老天爺」,嚴鴿聽出他是在用激將法,便開口端住了他,「耿大爺,你手頭要是有線索,我現在就可以查!」
「好啊,有人當包青天,我耿民就是王朝馬漢。咱還說這小黑蛋兒吧,他爹是四川來的民工,下井不到幾個月就遇上了這回透水,如今活不見人,死不見屍,媳婦神經了,可就苦了這孩子,整天睡羊圈,鑽山洞,上樹采野果子,成了個小野孩兒,掃金老太一眼看不到,他就不見了,過一段時候,掃金老太就會從小魚壩把他領回來,這不就是條線索嗎?」
小魚壩這個地點,嚴鴿曾經聽陳春鳳說起過,她正要再往下問,只聽山前屋後不斷傳來掃金老太的呼喊聲,看來小黑蛋兒仍未找到,耿民看出嚴鴿滿心焦急,就帶著她徑直朝村中掃金老太的家中走去。
這是座明三暗五的青磚平房院落,院中堆滿了礦石。嚴鴿隨耿民走進光線昏暗的室內,好半天才看清楚房間的格局擺設。她發現在左邊的套間里,一個白髮蒼蒼的老太正佝倭著脊背,盤腿坐在地上,面對著牆壁喃喃自語。耿民正要開燈,嚴鴿用手制止了他。她走近老太,只見對方兩手合十,正朝著一台冰櫃,眯縫著眼睛,乾癟跑風的嘴中正連哼帶唱:
紅霞紅霞你睡吧,捏貓大仙你走吧,
俺的紅霞睡著啦。
紅霞紅霞你走吧,種貓大仙睡著啦,
俺的紅霞上路吧……
說不清楚這是催眠曲還是下神的咒語。嚴鴿聽不明白,但她眼前一亮,竟發現冰櫃蓋上放著她的手包,手包的背帶還在顫動,冰櫃後邊分明躲著個人!
耿民把燈打亮了,把沙發上的老太嚇了一跳,與此同時,冰櫃後邊也躥出一個黑影,奪路欲跑,被嚴鴿手疾眼快抓了個正著,定睛看時,正是小黑蛋兒。她注意到,冰櫃前面的地上放著一盆清水,水裡漂著兩三片剪成銅錢狀的黃裱紙,老太面部的眉心處,還點著圓形的硃砂記。嚴鴿這才明白,對方是個巫婆,正在給什麼人超度亡靈。
小黑蛋兒本來就沒有要逃走的意思,他的目的似乎是為了引起嚴鴿的注意。現在,嚴鴿感到他的小手正攥住自己的手指,使勁兒朝那台乖王子冰櫃那兒拉,用另一隻手敲打著冰櫃的蓋子,瞬間又躲到了冰櫃的後邊去了。念咒語的老太神色古怪地睜了一下眼睛又閉上,重新又念起了咒語。嚴鴿走過去取下冰柜上的提包,隨手打開了冰櫃的蓋板,借著冰櫃中的燈光,她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。
冰櫃中是一具小女孩的屍體,正蜷縮在滿是冰渣的透明塑料袋中,像重新回到母親腹中的胎兒一樣彎曲著脊背。女孩兒穿著一件鮮艷的紅衣服,面孔卻因長期的冰凍已經全然沒有了血色,嘴唇發出可怖的青紫色。看得出:女孩生前很漂亮,大而深的眼裂,高高的彝梁和寬寬的前額,有著一張曾很飽滿活潑的嘴唇。不知道是由於生前痛苦的折磨還是告別人世前的凄然微笑,她的面頰上還殘留著兩個淺淺的酒窩。
冰櫃中不斷釋放的冷氣使嚴鴿的血液都要凝固起來了,她開始聞到一股甜絲絲的腐爛的味道,法醫的常識使她判斷,這冰櫃中的女孩已經存放了很久!她還很快注意到:冰櫃下邊還有一台小型發電機,看來是停電時臨時備用的。就在這個時候,嚴鴿聽到了背後有些響動,她剛一回身,只見掃金老太早已撲了過來,伸出的兩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關上了冰櫃的蓋板,旋即扭住小黑蛋兒的頭髮打了一個很響的耳光。顯然,這樁重大秘密暴露在外人面前,使她氣急敗壞,她轉身沖著嚴鴿惡狠狠地嚷叫起來:
「你這個管閑事的女人,管到人家家裡頭來了,閻王爺你不嫌鬼瘦,還恐怕俺這一家人死得慢嗎?你給我滾出去,滾得越遠越好!」
掃金老太像發了瘋病,歇斯底里地用手抓住嚴鴿向外推,要不是耿民攥住了她的雙手,嚴鴿險些被她甩了個趔趄。
掃金老太被自己折騰得沒有了氣力,一屁股坐在地上,捂著臉喊著紅霞的名字,嗚嗚哭了起來,下神的巫婆慌得連忙去攙扶她。耿民關閉了房門,湊到掃金老太耳邊問道,冰櫃里放的是小紅霞嗎?掃金老太一把鼻涕一把淚地點頭。耿民說,今天你算找著主家啦,我給你介紹一下,這位不是女記者,她是咱滄海市的公安局長,姓嚴,是專門領了中央的令到咱村暗訪的,你快把小紅霞的事跟她說一說。
掃金老太不聽則罷,一聽耿民的介紹,兩隻手搖得像擋箭牌,驚惶的神色有增無減,她一把抹去臉上的淚水,沖著耿民和嚴鴿說:「俺家沒事兒,用不著你們管,紅霞是我的外孫女,我老想她,那年就沒有火化入殮,這是我掃金老太的主張,跟誰都沒有關係,連她那瘋媽都不知道。『老天爺』,你行行好,我只圖過幾天太平日子,你就可憐可憐我這個孤老婆子吧,我求求你們了,不要再給俺添事兒啦。」說罷又大哭起來。
耿民告訴嚴鴿,紅霞是那年大猇峪血案之後被礦上按偷礦石扣留的,以後上弔死在礦井上,公安局法醫出過現場,證明是縊死,她母親為這件事精神受到了刺激,至今長年到省里告狀。礦上事後賠了一筆錢,他原以為當時孩子就埋了,不料想六年來掃金老太一直把屍體冰凍著。
嚴鴿走到掃金老太近前,蹲下身子說:「你留著孩子的屍體,想必是有重大冤情,我是公安局長,可以馬上幫你複查死因,你一定要相信公安機關。」掃金老太眼皮也沒有抬,一個勁兒地搖頭,不再說話。
「大娘,我是公安局長,今天我既然知道了情況,就要一管到底。如果紅霞死亡的定性沒有問題,我會動員你儘快火化;如果確有冤情,我會幫您伸冤,你不用害怕,我還會來的,我會把這件事情查個水落石出。可我走前,有一條要求,屍體不能動,對任何人都要保密,包括你請來的巫醫。」她回過頭問,「耿民村長你能不能擔保?」耿民表示,願以律師名義擔保,掃金老太和那個巫婆也一起點了頭。嚴鴿離開這所房子的時候,用手撫摸著小黑孩的臉,把手包里的小鏡子送給了他。一邊叮囑掃金老太說,小黑蛋兒身上有病,她估計是內分泌失調,下次等她來的時候,要帶他到醫院去檢查一下。
在返回滄海的路上,望著車窗外大猇峪的起伏山巒,嚴鴿心中像堵了塊巨石,透不過氣來。
大猇峪連同這金島,你擁有遍地黃金,可謂富甲天下,可你的子民卻正在失去賴以生存的土地,失去蒼翠的群山和清澈見底的河流,甚至要失去天地綱常——社會的公平正義。